Flow其实是一个非常悲伤的( de)故事。
热带惊现极光,洪水( shuǐ)来去无踪,生存随时面临( lín)威胁,心爱之物随时都会( huì)失去。狂奔的驯鹿携带着( zhe)末日的讯息,在猫猫的梦( mèng)魇中是首尾相接无穷无( wú)尽的循环,预示着末世中( zhōng)所有生命早已无处可逃( táo)。结尾再次呼啸而过的鹿( lù)群,大概正是梦魇成真的( de)前兆。
可是为什么这部动( dòng)画片的观感是可爱、温暖( nuǎn)、治愈的?因为动物视角下( xià)的懵懂无知遮掩了末世( shì)的生存焦虑。黑猫、卡皮巴( bā)拉、拉布拉多犬、狐猴、蛇鹫( jiù),这五只由制作组精心挑( tiāo)选的动物,互不存在捕食( shí)关系;除了生来独居的黑( hēi)猫和卡皮巴拉,其它动物( wù)都或主动或被动地离开( kāi)了群居的族群,在“诺亚方( fāng)舟”上得以和谐相处,乃至( zhì)相互拉扯、互帮互助,为末( mò)世图景罩上了一层温情( qíng)色彩。而每次失足总能被( bèi)来自其它物种的善意接( jiē)住,每次失去总会在意想( xiǎng)不到的时刻复得,仿佛大( dà)自然也有某种神秘的温( wēn)存。在悲凉和绝望的底色( sè)上涂抹色彩,这就是浪漫( màn)主义独有的治愈力。
在这( zhè)场浪漫主义的漂流中,每( měi)个动物都在方舟上追寻( xún)着自己的生命议题。他们( men)的诉求相互嵌套,各取所( suǒ)需,方舟成了他们小小的( de)生命共同体。
狐猴钟爱人( rén)类文明的造物。神奇的透( tòu)明器皿(玻璃瓶),坚硬发光( guāng)的规则器件(银质勺),还有( yǒu)最为迷人的、能显影另一( yī)个自己的魔物(镜子),令狐( hú)猴如痴如狂。方舟对狐猴( hóu)来说像是一杆秤,一边是( shì)它的这些宝物,另一边是( shì)生死,是同伴。它两次有机( jī)会回到自己的族群,但它( tā)都放弃了。或许是它意识( shí)到自己的同类爱的也只( zhǐ)是物质,而方舟上的异族( zú)同伴才是真正可以寄托( tuō)的归属。
蛇鹫想要掌控力( lì)。因为执意贯彻自己的善( shàn)意(保护猫猫),蛇鹫和头领( lǐng)发生争斗,但是被打败,被( bèi)废了翅膀,被族群抛弃。对( duì)蛇鹫来说,方舟像是一个( gè)权力真空区,它自然而然( rán)地成为掌舵人,新的暂时( shí)权力者,可以按照自己的( de)意志行事。而当狗群登船( chuán),当事情超出它的掌控,它( tā)最先弃船而去。
拉布拉多( duō)渴望一个主人。归野的狗( gǒu)群失去了效忠的对象,时( shí)刻只为自己的生存而战( zhàn),似乎继承了人性和兽性( xìng)的共同阴暗面。拉布拉多( duō)的离群似乎是因为它体( tǐ)内残留着驯化的痕迹,它( tā)试图在方舟的生物身上( shàng)寻找主人的影子。它恳求( qiú)蛇鹫陪自己玩抛物游戏( xì),模仿猫猫的动作,摇尾,讨( tǎo)食,守卫大家的睡眠,到最( zuì)后关头对大家不离不弃( qì)。
卡皮巴拉确实无欲无求( qiú),它教会大家互让一步、和( hé)平相处,天大地大没有什( shén)么事情比吃饭睡觉更大( dà)。事实上卡皮巴拉就像这( zhè)只方舟本身,故事中它也( yě)几乎与方舟共存亡——最先( xiān)上船,最后离开。
猫猫虽然( rán)是绝对主角,它的诉求却( què)最为暧昧。如果说对于狐( hú)猴、蛇鹫和拉布拉多来说( shuō),方舟是一个族群之外的( de)归属地,漂流是一次理想( xiǎng)主义者的抱团实践,那么( me)对于猫猫来说,方舟和漂( piāo)流到底是什么呢?
表面上( shàng)看来,猫猫和其它生物一( yī)样,只不过它不曾属于任( rèn)何族群,所以只是经历了( le)一个从独身一人到拥有( yǒu)伙伴的过程,最后和大家( jiā)殊途同归,归于一个由异( yì)族组成的归属感同盟。影( yǐng)片的开头是猫猫在水中( zhōng)的倒影,这一意向在片中( zhōng)多次出现,在危险来临之( zhī)前,危险散去之后,猫猫望( wàng)向自己的倒影,显然并非( fēi)Narcissus式的孤芳自赏,但似乎有( yǒu)几分独行者的落寞自怜( lián)。影片结尾,水中的倒影不( bù)再是独身一人,而是一张( zhāng)全家福。但细想下来,猫猫( māo)和其它动物之间的羁绊( bàn),在最后的营救戏之前,其( qí)实非常有限。它在方舟上( shàng)扮演的角色很不固定,必( bì)要的时候掌一下舵,捕一( yī)下食,冲突事件发生时它( tā)甚至经常游离在事件之( zhī)外。
所以我倾向于认为,对( duì)于猫猫来说,这场漂流不( bù)单是在寻找属于群居动( dòng)物的归属感,也在追寻作( zuò)为独居动物的生命归属( shǔ)。具体来说,就要说到人类( lèi)设定和宗教象征的问题( tí)。
片中关于人类的部分,虽( suī)然没有交代,但从遗迹可( kě)以判断出,人类文明大概( gài)至少发展到了古罗马那( nà)种程度,有能容纳千人的( de)会场,圣山一般的通天柱( zhù),猫猫原先定居的人类小( xiǎo)屋周围布满了型号各异( yì)的猫塑像,到底是某种猫( māo)崇拜,抑或是屋主人只是( shì)很喜欢猫,甚至这里的动( dòng)物曾经和人类之间是什( shén)么关系,例如狗群是否曾( céng)是人类驯养的狗,猫猫本( běn)猫是否也曾被屋主人喂( wèi)养过,都不得而知。可是显( xiǎn)然人类要么已经灭绝,要( yào)么已经通过类似与在圣( shèng)山上集体消失这种神秘( mì)的方式撤离了地球,也不( bù)得而知。
关于宗教,最容易( yì)识别的元素就是诺亚方( fāng)舟。然而,不同于《圣经》诺亚( yà)方舟所象征的背叛-信仰( yǎng)、惩罚-宽恕、灾难-拯救、毁灭( miè)-重生意象,本片中的方舟( zhōu)更像是一个暂时性的、乃( nǎi)至一次性的场所,末世求( qiú)生的避难所,也是躲避拜( bài)金、野蛮与集权的理想主( zhǔ)义者自留地。与其说是“诺( nuò)亚方舟”,不如说是因为这( zhè)些动物都是诺亚的弃子( zi),被人类留在地球上自生( shēng)自灭,所以动物们自己组( zǔ)成了一只自救小舟,是自( zì)发的,临时的,不稳定的,没( méi)有来自上帝旨意的惩罚( fá)和祝福,有的只是来自大( dà)自然未知力量的冷酷和( hé)善意;没有应许的希望之( zhī)地,有的却是下一次洪水( shuǐ)的征兆;当然也没有诺亚( yà)式的统领者组织者,有的( de)只是动物们自发的联盟( méng)。当然,方舟总是象征着希( xī)望,可是这希望最终也毁( huǐ)灭了,洪水退去后,曾经的( de)希望方舟变成了险境,并( bìng)在下一次洪水来临之前( qián)坠入深渊。
其次可以察觉( jué)到的是蛇鹫身上的神性( xìng)暗示。自从蛇鹫掌舵后,方( fāng)舟似乎有目的地驶向视( shì)野内最高的建筑物,那些( xiē)高耸的神秘的通天柱,或( huò)曰圣山。圣山是许多宗教( jiào)中都会出现的神圣意向( xiàng),是神的栖身地,可以与神( shén)沟通的地方。最后蛇鹫从( cóng)圣山上的一个神秘地阵( zhèn)中央凌空消失,可是猫猫( māo)却坠回地面。神接纳了蛇( shé)鹫而没有接纳猫猫,或曰( yuē)秃鹫找到了它的终极归( guī)属,而这并没能构成猫猫( māo)的终极归属。
所以,对猫猫( māo)来说,人类以及人类与猫( māo)之间所有可能发生过的( de)羁绊,都不是归宿。蛇鹫所( suǒ)指引的神灵也不是归宿( sù)。卡皮巴拉倡导的异族之( zhī)间peace & love的联盟,看似是影片结( jié)尾给出的归属,但实际上( shàng)也不太可能永恒成立。在( zài)这个意义上,影片在末世( shì)氛围之下更深一层的悲( bēi)伤显露出来:猫猫最终看( kàn)到的答案,是没有归属。甚( shèn)至来自大自然的神秘的( de)善意也不是归属——那只救( jiù)了他们两次的巨鲸,最后( hòu)搁浅在洪水退去的平地( dì)上奄奄一息,猫猫亲眼见( jiàn)证了它的死亡。
在悲伤的( de)底色上,动物之间的善意( yì)才如此动人。在绝望的暗( àn)示中,倒映在水中的全家( jiā)福,字幕滚完后夕阳下的( de)巨鲸身影入浪,才是荡出( chū)了一笔真正浪漫主义的( de)余音。
当然,影片中的猫猫( māo)作为一只动物意义上的( de)猫,其实并没有寻找自我( wǒ)意义和终极归宿的主观( guān)意识,只是那一次次出现( xiàn)的水中自我镜像似乎暗( àn)示着自我关照的意味。虽( suī)然这种意味相当朦胧暧( ài)昧。
这就涉及到这部影片( piàn)最大的问题——未被妥善安( ān)置的人类视角。
无对白、非( fēi)拟人、完全动物视角,在迪( dí)士尼好莱坞动画片当道( dào)的今天已经是很新鲜的( de)创举。尤其是对人类的去( qù)向不做多余的交代,是很( hěn)克制很高妙的处理,很大( dà)程度上支持了动物视角( jiǎo)的可信性。可是片中的动( dòng)物又远非真正的动物,他( tā)们虽然在身体、神态、动作( zuò)和语言上没有拟人化,但( dàn)确实兼具动物性与人性( xìng),而其中的动物性又是非( fēi)常人类视角的,例如“狗性( xìng)”等于喜欢玩抛物游戏,“猫( māo)性”等于喜欢追光点。片中( zhōng)的“摄影机”有时采取猫猫( māo)的主观视点,但大多数时( shí)候像是智能追踪器一样( yàng)紧随猫猫身边,像极了自( zì)然摄影师的视点——人类窥( kuī)视动物时的视点。所以整( zhěng)个片子有一种徘徊于“动( dòng)物世界”“萌宠世界”“动物寓( yù)言”的边界、不知首先落脚( jiǎo)何处的尴尬,而观众相应( yīng)地会感到介于窥视感和( hé)代入感之间的迷茫。
不过( guò),毕竟观众都是人类,人类( lèi)与人类之间的人类中心( xīn)主义视角问题大概是容( róng)易被原谅的吧。
更何况是( shì)如此美而不腻、哀而不伤( shāng)、简洁而不简单的猫猫大( dà)冒险。而且,这年头谁不爱( ài)末日治愈系公路片,谁不( bù)曾身处过自己世界的末( mò)日?谁不愿自己被迫迈出( chū)的信仰之跃能被暖暖的( de)善意接住?谁不想一自己( jǐ)的理想主义能有一只方( fāng)舟容纳?
所以,既然无论是( shì)窥视欲还是代入感都能( néng)同时被很好地满足,作为( wèi)观众其实也就不必再纠( jiū)结什么了吧。